糟透了。
亚当·冈萨雷斯向后瘫倒,椅背发出嘎吱一声,稳稳托住疲惫的身体。他已经可以下班了,今天他要做的工作早就做完提交,即使不用关上手机也不会突然被电话骚扰——他刚被批了半天的假期,不占用任何假日额度,并且带薪。换作任何一个人,现在都应该愉快地收拾东西,把泡过太多次咖啡又总是来不及得到彻底的清洗,因而留下深深浅浅咖啡渍的杯子放下,脚步轻快地走出办公室大门,并且在来到允许抽烟的街道上时点上一根。
本来不应该有这半天假的。他转动到极限,现在只是简单思考都有些嘎吱作响的脑子缓慢地工作,最后只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确实太过头了,绷得太紧了,是时候该停下来让轴承和齿轮休息一下,好恢复正常的活力。
但是他确实不应该——或者说计划中根本没有这半天假。如果一切正常发展,一切顺利进行,他应该还在忙碌一起污点证人相关的威胁谋杀案才对。
现在不用了,案子结束了,需要保护的人在爆炸声里飞上了天,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母亲和夫人,以及两个刚上中学的孩子。除了那些炸飞的碎肉之外,现场处理得很干净,他们甚至没能发现炸弹是什么时候被放进橱柜里、又是怎么被引爆的。工作结束了,或者说工作中止了,随便哪种说法,指向的都是同一个结果:警察又一次输了。
用输赢来判定或许有些轻率,却足够直观。亚当躺在椅子里,两眼盯着天花板,一动也不想动。按他的习惯,他现在本来应该一字一句地翻阅调查报告,一帧一帧地对照现场周围的监控录像,而不是瘫倒在椅子上像个漏了气的气球。可惜他不想听到的宣判已经来到,就在十分钟前,就在这个办公室里,从他桌上的电话话筒里送到了亚当·冈萨雷斯面前。
这起案件已经没有办法继续调查下去,所有的线索全都断了。
因此他拿到了半天的假期,不占用任何假日额度,带薪。只是显然亚当更想像上午一样对着一堆资料殚精竭虑。
没人打扰他,他要是就这么在办公室里躺上一个下午也可以,所有人都一样的疲惫,一样的失望,一样地痛恨自己的无能,一样地对死者抱着最真切的歉意:见识得够多也不等于麻木,甚至有时候他会希望自己能麻木一点,能超脱一点。
如果做得到,那恐怕就不是亚当·冈萨雷斯,而是别的什么人了。
他最终还是抬起双手,揉了揉发麻的脸,强迫自己精神一点。反复咀嚼失败的悔意只会无意义地消耗时间,他应当——他必须好好休息,不要让更多的人落到今日这番境地。
亚当拎起挂在门口的外套,走出了办公室。
强烈的疲劳有时候反而会让人无法感觉到困意,正如现在的亚当·冈萨雷斯。他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并没有什么快点回家睡上一觉的冲动。工作日的下午,这条街上人不算太多,没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只有和他一样步子缓慢随意的人三三两两地散步。天气晴朗,阳光是完全不符合亚当心情的明媚。他觉得有些刺眼地抬起手遮挡阳光,听到背后有人喊:“嘿,亚当,你怎么在这?”
他站住,半侧身子,看见苏客·黑莱尔的车从背后开过来,猎人坐在驾驶位上,从窗户里伸出脑袋和手臂向他打招呼,而黑客在后座上看管一大堆装满的购物袋,免得它们翻倒。
“去哪?”
车子停在他手边,猎人和黑客一起看着他。“我们打算去接思凝回家,但时间还早。”
言下之意自然是可以载他一程。亚当感觉自己的脑袋在缓慢恢复工作效率,至少他没有呆愣太久就理出了这个结果。但他摇了摇头,并没有接受这份好意:“不,我想散散步。”
黑客的眉毛挑了起来,而猎人转头看了坐在后座的黑客一眼,显然苏客·黑莱尔对于亚当竟然会在工作日的下午想要散散步持相同的诧异——这没准比他们遇到过的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更加让人难以想象。
倒不是说亚当·冈萨雷斯是个没药救的工作狂,脑子里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可他也不是那种会在工作期间偷溜摸鱼的类型。高道德感的人总是习惯先约束自己,偶尔的放纵若不是计划内,那就是计划已经彻底被打破,事到如今万事休矣。至于在工作日主动说想要散步的亚当,现在看来毫无疑问地属于后者。
“那我们也可以散散步。”黑客很快作出回应,但没什么要从车里下去的意思。他看见亚当短暂地停顿,点头,然后转身迈步向前,一副大脑空空的模样,而猎人马上踩下油门,车子慢悠悠地,爬行一般地追上了走得并不快的人。
如果不是亚当几乎把反常写在他自己的脸上,这场景或许还能有点浪漫元素在里面。天不算太冷,阳光和煦,行道树的枯枝上叶子掉得干净,不用担心走着走着被枯叶掉进领子。微弱的暖意镀在身上,一切都很美好。
有的人再也感受不到这份美好了。
亚当当然知道自己没必要这么想,没必要把责任全部归咎到自己身上,但仍旧控制不住类似的念头在脑袋里打转。车子慢吞吞地在他左手边前进,偶尔超过他一点,就会停下来等他走过去。苏客·黑莱尔这么安静的时候不多,亚当看着前面又一次停下等自己的车子,不那么相关的想法打断阴魂不散的自责,让他不由稍微加快步子追赶上去。
“先说声抱歉——我查了下你这几天工作的内容,不过只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走过后座的窗口时黑客刚把手机放下,短暂的对视后黑客讪讪地晃了下手里还停在资料浏览界面的手机,没得到什么反应。亚当不太奇怪他们会去查这件事,苏客·黑莱尔的好奇心在和他相关的事情上总是相当强烈,况且这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不如说他们如果真的向亚当询问,亚当也会简单而直接地告知。
他们短暂地陷入相同的沉默。苏客·黑莱尔在后视镜里面面相觑,少见地不知道如何打开话题。有但不多的情商让他们姑且知道亚当现在的心情一定相当低落,而有但不多的情商也让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能有这个时候要安慰人的想法对他们来说都算是少见了!
可能就这么安静地走走也不错,至少比起说错了话让气氛变得更僵硬,就这么安静地走走绝对更好。
他们颇为不甘地达成这个共识,然后因为亚当的沉默更加别扭地保持安静。几分钟前他们短暂地超过了亚当时,黑客和猎人因为要不要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简短地讨论了几句:亚当不止一次地对他们过于强大的行动力表现出过异议,这包括并且不限于任务中的行动、对潜在威胁的过激反应,还有在亚当·冈萨雷斯相关的事情上几乎可以被评价为跟踪狂级别的求知欲(这个相对委婉一些的说法来自亚当本人)。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谁都想要一些隐私与个人空间,即便是现在已经和他们是恋人关系的亚当依旧坚持这一点。苏客·黑莱尔或许可以对公共的道德伦理不那么认可与在意,但亚当本人的意见他们不可能无视,于是他们的行动方针在确定关系之后就做出了一些改变——他们绝不可能真的老实下去,但是他们至少可以让这一切没那么明显。
没那么明显的意思是,对于苏客用不那么通常的手段获取了不那么通常的、关于亚当的工作或者生活信息的这件事,他们至少表面上做了伪装。而亚当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他或许是真的一无所知,又或许是默许了这种程度的好奇和窥探。这是他们之间有点奇怪的默契——当然,如果他们两个的伪装做得太过粗糙而露出马脚,亚当也会适当地表现出不满。
可现在他们根本连藏都没藏,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亚当的面前摆出自己又一次黑进联邦调查局系统的罪证——好吧,黑客一天进那里逛的次数说不定比去卫生间都多——这和向亚当说“嘿,我又在因为你而挑衅你们的防火墙了”意义基本等同,而亚当的反应是什么?他什么都没说!
用令人生气的方式来获得一些自己掌控之中的反馈,这方式说起来似乎有些门道,本质和学校里惹人讨厌的臭小子扯心仪女孩儿的头发以吸引对方注意力的幼稚行为没什么差别,但大概也是苏客们最擅长的交流方式之一。只是他们这次遭遇了滑铁卢,亚当的反应陌生得让他们无从下手之余,当事人对于自己的异样却毫无察觉,仍然在跟着车子时快时慢地走,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既不愤怒也不困扰。
这比真的怒火要难对付一百倍或者更多,苏客·黑莱尔少有地感觉到如坐针毡,开口与不开口都不合时宜得可怕。僵硬的气氛里他们往前走了大概是苏客·黑莱尔人生中最漫长难熬的五六百米,亚当才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顿住脚步,转头看向后座坐立不安的黑客:“你们要去接思凝?”
好像这句话刚刚只是从耳朵里传过去,事到如今才进入他的大脑一样,亚当迟来地提出问题。终于摆脱了诡异安静的黑客来不及惊讶自己收到的问题与预期不同,总之为了让对话建立起来而飞快地点了点头,并且顺势再一次发出邀请:“你要去哪?顺路的话一起走?”
“我不知道,嗯,我现在没什么想要去的地方。”亚当慢吞吞地回答,和他以往因为疲惫或组织语言而表现出的缓和不同,显然他现在甚至有点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澄净的天空,把目光转回黑客脸上:“我应该,我想,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在场的三人或许没有一个真正理解亚当究竟想表达什么,就连他自己也是。他只是靠着本来就还残留着一点,又刚刚略微恢复了些的理智判断自己需要休息。黑客和猎人把购物袋们塞进后备箱,而还想帮忙的亚当被他们塞进后座。车子追着西沉的太阳发出嗡隆声,亚当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于是他抬起头,把脑袋枕在靠背的边缘,闭上了眼睛。
他们一路无言地开到思凝的学校,在没用的两个大人的求助下还不到少女年纪的女孩钻进车子的后座,对着确实和她认知里不太一样,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同的亚当上下左右地研究一番,最后比没用的大人多了不知多少勇气和直率地直接开口问他:“你想哭吗?其他人难过的时候都会哭。”
“不,我并不想哭。”
亚当于是也以苏客·黑莱尔们预料之外的直接简单地回答了这个并不难以回答的问题。是的,他不怎么因为当事人的死亡悲痛,更准确的形容词应该是难过,也只是难过。他毕竟只是在纸面上和影像中见过对方,而对方的家人和他更是从未有过交集。思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题得到回答之后就点点头,爬上车座给他一个简单但足够真挚的拥抱——考虑到思凝的实际情况,这么说也许有点怪,但她显然已经在自己所知和所能做到的范围中尽力了。亚当迷茫地被她拥抱,被她摸摸脑袋,又迷茫地看着她坐回座位上,给自己扎好安全带,并在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宣告:“我知道的能安慰人的办法都用过了,现在我们回家吧。”
小孩子(姑且确实是)的世界就是这么单纯。她接受请求,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去做,之后就结束这件事。行动之前不会想什么,行动之后也不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结果如何。合适与否,有效与否都比不过“安慰他”这个行动的优先级。没用的大人们讪讪地启动车子,迎着垂落下来的夜幕驶向被称作家的混凝土盒子。这次没有阳光刺痛任何人的眼睛,只有窗外拉成流线的路灯在车窗上划下暖色的痕迹。
我应该休息好了,我感觉我恢复精神了。我已经散了步,吹过了风,看过了天空,我应当已经从疲惫中恢复了,这是我们都应该做到的事情。
亚当看着窗外,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车子停下来时他因此多了些信心地去帮忙搬运后备厢里的东西,并且把它们一一放在它们该待的地方——卫生间、客厅、厨房、冰箱,或者沙发和茶几上。思凝打开电视机去享受她的个人时间,亚当把空荡荡的购物袋收进柜子,猎人在准备晚餐,黑客在把车开进车库里——哦,好像不是这样。
他关上柜门,转过身时看到苏客·黑莱尔站在背后而不是厨房和车库里。这次,在他说出点什么之前,猎人朝他迈出两步,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一个简单的拥抱,有点过于用力,夹带着烟的味道和人体的温度,衬衫的材质是棉,外套的材质是牛仔布,凉飕飕的金属拉链被挤在两具身体之间,几秒之内就被体温同化,但是有那么点硌到了皮肉的疼。
“该我了。”几秒之后,他听到黑客的声音,这次的拥抱力度适中,除了轻微的机油味还有洗涤剂的香味。——哦,刚刚买的洗手液。亚当的脑袋里闪过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然后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延展开来:新买的洗手液是薰衣草香,在他追着车子散步时猎人和黑客还因为这个香味产生过短暂的争执,但决定性的因素似乎并不是香味而是价格;搬运买来的日用品时思凝对其中一个印着小狗的马克杯十分中意,现在征用了那个从尺码来看明显不是为她准备的杯子冲了一大杯热可可,甜香的味道从客厅一直飘到亚当的鼻腔里,而两位监护人谁都没发现思凝偷偷拆开棉花糖的包装袋,往杯子里倒了平时两倍都不止的量——他该阻止一下的,至少平时的他一定会阻止一下。
而当时目睹了思凝小动作的、感觉自己已经休息好了的亚当·冈萨雷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像个被输入了程序,感知不到任何“多余”信息,做不出任何“多余”举动的机器人。
所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突然吐了口气,放松了身体,让自己靠在抱着自己的苏客·黑莱尔身上。
亚当需要的不是散步、不是假日,只是一个,或者几个有点笨拙,沉默,但能支撑住他,能让他几乎无赖地交付自己重量的拥抱。
“让我再休息一下吧。”
他听见自己疲惫却又松弛了下来的声音如此说道。
weibo:零崎灼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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