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点小事,他也犯得上大老远派我俩过来?”
一路上先是飞机,后是大巴、皮卡、牛车,最后到布满一望无际绿草的山岗上,黑莱尔有吐不出的苦水。
“牧场主坚称这不是他农场的羊。”
“羊?不都一个样子,当作自己的养不就好了。”
“黑莱尔,你不要太快下结论。你随我来……”
黑莱尔跟着苏客爬上低矮丘陵,山里有雾气,刚割的牧草都湿漉漉的,露水打湿牛仔裤。他俩往山的另一侧,黑莱尔便恍然大悟了。
“牧场主养的都是白绵羊,唯独这一只,是黑山羊。”
羊群远远木讷聚在一起,像是爬满草皮的肥硕虫子。黑莱尔从前就不喜欢羊,骚臭、脾气阴晴不定。男孩们打小被教导距离羊远一点,原因不明,直到读高中接触到成人笑话。
“白绵羊啊?”
黑莱尔站得远,但分明看到那些羊身上像是霉菌一般布有黑色斑块,那恐怕是一种流行病,已经在羊群之中扩散开来,染病的羊有的变得通体乌黑,有的变异则出现在鼻头上、角上、虹膜上。
“除此之外呢,我看也没有造成什么恶性的后果。”
“黑莱尔,你不要装傻了,你知道是发生了怎么一回事。”苏客叹息。引起异变的黑山羊被牧场主拴在木桩上,等待调查员前来。它看上去不出六个月,羊角却完全长了出来,雄伟而弯。这是一只平静得略显木讷的哺乳动物,眼神深沉而忧郁,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不反刍,不逃避。苏客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这个生物在旁听他俩的对话,“你和我一样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更清楚这么多村民、生物毫无防护地跟它接触,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你不敢想,所以你也不愿承认……”
“噢,你说的那个可能性我的确想过。但你看,这不就是一只普通的羊吗……”黑莱尔握住羊角,晃着羊的脑袋,“这么多只羊,牧场主又没在它们身上安摄像头,混入其他种群的基因也是常事。至于这对怪异的角,一定是接触了什么激素类物质,所以发育得快。”
“你就非要像是‘走近科学’一样,给一切反常都安上科学解释?走吧,黑莱尔,我们去听听牧场主怎么说。”
黑莱尔放开了那只山羊。那只羊没有反抗也没有怨情,金红发亮的眼睛像是个哈哈镜,倒映着黑莱尔变形的身体。他俩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坡下走去。
“之前是你负责接触,这人怎么样?”
“标准的农民气质,有点迷信,疑神疑鬼。”黑莱尔耸肩,从随身背包里抽出一份被对折多次的文件给苏客,清了清嗓子,“但如果真的像你猜测的那样,最坏的打算,我们需要对这片地区进行一番‘清洗’,那我奉劝你别在接触中投入太多私人情感。”
“我很专业,黑莱尔,这些还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不远处,牧场主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两个双胞胎一样的年轻人朝他走来。他们看起来太年轻了,不像是有话语权处理严重事态的样子。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另一个像是个退伍军人,穿着也方便热身活动。牧场主身边蹲坐着一只老态龙钟的牧羊犬,呆滞地流着口水。
“你们怎么看,是传染病吗?我需不需要隔离羊群?”
“就目前的情况,很难定论,先生……”戴眼镜的那个打开平板电脑,麻利地敲击几下,“你还记得最早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只山羊的吗?”
“一个雷暴夜。”
“你确定?”
“当然,那天晚上只有雷暴,没有下雨。我们都担心会引起山火,所以睡得不踏实。第二天醒来它就在那了,羊圈里。前一天我们刚杀了几十只老羊……毛质不好了,留着也没什么意义,过了六七年我们都杀了卖给肉铺……”
“杀戮之后出现的黑山羊……”苏客呢喃着。
“它就站在没来得清理的血污当中,臭极了,而且散发着怪异的气息。我和老婆讨论过杀了它……”牧场主努了努嘴,灰白的络腮胡子耸动着,“谁知道呢,这片有风俗,杀黑山羊不太吉利。”
他们又在发现黑山羊的羊圈里走了走。那些血污混杂着羊下水,还没来得及被清理,苍蝇横飞,黑红色的胶质上有白点在蠕动着。牧场主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解决措施。后来他等不及了,天黑了,他得赶紧把羊赶回来。那条呆滞的老狗清醒过来,愤怒地在草原上狂奔。黑色的山羊被牵了回来,绑在羊圈外面。
黑莱尔再度与那诡异的山羊对视,手像是触电了似的刺痛了一下。
“你们两个都进来吧,老伴儿炖了烩肉。”
奔波了一天,却出奇地胃口全无。黑莱尔扔给苏客一个眼神,苏客正就着一方高柜快速地码着报告,示意稍后就来。于是他从昏暗的后厅摇摇晃晃地走向散发出橘红光晕的厨房,那里悉悉索索的,仿佛正在准备晚餐的是一群蚂蚁。刚一靠近,他就闻到一股油腻、令人胃中反酸的味道。
“哇,这是什么。”
出于礼貌,黑莱尔强撑着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略带兴奋。
“羊肉。你还记得吗,前几天杀了一些老羊,够我俩吃上半个月了。幸好有年轻人来了,消耗快一些。”
黑莱尔将发涩的目光落在缺了口的瓷盘上。不知道是回锅了太多次,还是羊肉本身的问题,他只看到一滩黑色冒热气的胶质,肉已完全脱骨,黏糊糊的一团,辨别不出肌肉纤维。黑莱尔歪过头去干呕了一声。
“苏客——”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些精神上的支持。
“听到了,马上来!”
黑莱尔茹毛饮血地饮下一杯冰凉的橙汁,酸苦惊人,但好歹能帮他不至于在餐桌旁失态。牧场主的妻子是一个满头稀疏白发的臃肿夫人,看上去比她的丈夫衰老得更快一些,她正用汤匙将黏糊的肉泥打进黑莱尔的盘子里。谢天谢地,苏客终于出现了。
“什么都别吃……苏客,为了你好……”
黑莱尔低声嘀咕着,他感觉自己突发了低血糖,头晕目眩。
“为什么?我正饿得前胸贴肚皮呢……”
“别,听我的。”他想要在餐桌下按住苏客的手,但苏客迅速挣脱了他,满怀期待地接下食物,然后用布满划痕的金属叉搅拌起黑色的胶质。
“你疯了吗,苏客!?”
“当然没有。你喝了什么?”苏客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把他手旁的空杯拿起闻了闻,“嗯,低发酵果酒,上头很快,你喝的时候没有察觉吗?你看上去像是生病了一样,黑莱尔,我想是它开始侵蚀你了。”
“苏客……你为什么如此冷漠。”
“因为我们并不在温情的世界中。”
黑莱尔绝望地看着苏客勤奋地搅动起盘里腥臊味十足的肉泥。苏客的嘴唇干而苍白,舌却味蕾打开,蠕动着分泌唾液。他的嘴还没完全张开,舌头就先滑了出来,钩住滴答着汤汁的叉子底部,像只吞噬巨兽一般将上头的东西囫囵卷入口中,吞咽两下,只吐出乌青色的叉子。
黑莱尔喉咙上下一涌,酸水差点泛进口腔。
“一定有神秘配方,这是世间难得的美味。”他听到苏客发出感叹。
今晚别想亲我,黑莱尔在心中厌恶地想着。他已经感受到了隐隐的不祥,头痛欲裂,掌心也燃烧起火辣辣的痒意。入侵他的是什么?酒精?抑或是黑山羊的癫狂?
苏客的语气中透露着近乎疯狂的冷静。他果决又凶狠地解决掉晚餐,像一只进食的猛兽,还和牧场主夫妻相谈甚欢。
“你们已经想好怎么解决了?”
“是,简单的扑杀就够了。”黑莱尔看到苏客故作机灵地挑了挑眉,“我们都是专业人士,您无需过度担忧。”
夜晚的时间过得尤其快,像是有人拨快了唱片似的。等回过神来,黑莱尔发现自己已经倒在潮湿发硬的客房床上。人在陌生的环境中,就会被基因驱使着产生本能的不安情绪。但黑莱尔固执地反对这一点,不敢承认鲁莽行为可能招致的痛苦后果……
旧式平房的客卧和宽敞空荡的盥洗室连通,苏客洗漱的声音正从那里传来。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黑莱尔提高声音问。
“动手?”
“杀了那只黑山羊!该死的,这家人不正常,你看看晚餐他们吃的都是些什么……那些蠕动的肉块,酸臭腐烂的羊内脏……你闻上去也变得酸臭了,苏客!”
“注意你的礼节,黑莱尔。不要对盛情招待我们的农家人如此粗鲁地说话。”
苏客走了出来,以面巾揩去下巴上白色的泡沫。
“你晚上刮什么胡子?”
苏客想要吻他,黑莱尔果断扭脸,脑子里都是黑色胶质滑下肉红色食道的画面。那些带有毒素和死亡情绪的分子渗入苏客的身体,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向外弥散。他的脉搏的跳动,就像是邪恶无序的鼓点……
“我今晚缺乏兴致。”
“好吧,那祝你早日重振雄风。”
黑莱尔没有对苏客发起反击,困意伴着眩晕感袭来,几乎在瞬间便击溃了他。他的视野一片昏暗,就像是角膜上被滴了黑色的眼药水。牧场的夜晚并不宁静,此起彼伏着动物的声音。
他感觉不到苏客了,只觉得有重物压在他身上。他想,一定是苏客又不死心地想要燎起他的情欲,苏客那样沉重,仿佛抓住了他的小腿,正将他逐渐拖入棺材。冰冷的床在崩塌,黑莱尔躺在悬崖边缘上,僵硬的身体摇摇欲坠。
黑莱尔想要挣扎,他感觉自己的睡衣都被撕扯成片缕,可身体就是一动不动。他的眼球焦急地转动,可眼皮像是通了电的自动窗帘径自缓缓降下。隔着那层褐色的毛玻璃,他看到了一些蠕动的东西。
“人类,不可否认,一切生物都被繁殖的本能驱使着,我也一样。”
黑莱尔怔住了,随之一股酸楚的恐惧与绝望袭上心头。这一瞬间,他接受死亡,欢迎死亡,甚至恨不得死亡赶快让他从这刺透对世界的认知的真相中解脱。
“不……不……”
他泣不成声。即便有过接触的经历,他从未这样直接与那些古神对话过。远古神秘的隆隆响声直接刺破了他的耳膜,令听觉神经迅速膨胀,仿佛荆棘般刺入大脑。
“然而,你却与不能进行繁育的同性进行交配行为。”
这具身体,这具爱人的身体,他的身体。陌生,让人感觉恶寒。苏客泛白的毛躁嘴唇在黑莱尔德眼前翕动,不断发出引发身体共振的低音回响。
然后那张嘴像血红花瓣一样展开,新鲜的芍药,先是嘴唇四分五裂,后是牙齿外翻脱落,细长的舌四处探着生命的温度,在黑莱尔的胸前拍打。
黑莱尔任由眼皮闭上。他想赶紧死,看到异化的爱人,他心痛如绞。但那视觉并未被隔绝,古神存在于他周身,更入侵了他的精神,他看到了如花瓣绽放的苏客。
他的四肢仿佛被弹片炸过,变成肉泥,他薄得像一张纸,贴在天花板上不断蠕动。肠子有了生命,刺破腹腔在空中张牙舞爪着,迅速在黑莱尔的躯干上戳了两个血洞。
至于那张已经变化为口器的面孔……它贪恋人的气味,舔食着黑莱尔紧闭的双眼。那是粗糙的猫科动物的舌,冷的,剌人的,带着一股腐臭……
“先生,先生!这里不能睡觉,您会着凉喔。”
黑莱尔惊醒,口干舌燥,喉咙里直冒火。
眼前尽是五光十色的光晕,慢慢淡化成一个人的轮廓,与黑莱尔喋喋不休地说话,直至将他完全唤醒。那是一个戴夸张彩片隐形眼镜的亚裔女生,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
“可真糟糕,我们至少在这滞留二十个小时了,您是往哪飞?”
黑莱尔缓慢地坐起来,每一根骨头摩擦肌肉都感到钝痛。他辨别不出来女生说的是哪国语言,但就是其妙地听懂了。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的大脑被透彻清空,他记不得自己从哪里来,将往何处去。似乎有过调查员的半生,似乎邂逅过一个与他相似又相异的男人,他们似乎养育过一个女儿。但又如此陌生,记忆中那些破碎的剪影兴许发生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中。
“我……我……”
黑莱尔紧紧揪着披在身上的冲锋夹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个机场与他造访过的无数机场别无二致,却又毫不相干。到处挤挤挨挨着人头,躁动不安着,议论着何时才能开航出发。黑莱尔望向玻璃幕墙外,天空万里无云,机场跑道也扫得一气化三清。不知是什么阻挡住了这些人的去路。
黑莱尔被窗外的风景深深吸引着,情不自禁地朝蓝天白云走去。洁净无痕的钢化玻璃上,一个高瘦男人的轮廓逐渐明晰。他非常高……且透露着难以形容的怪异。黑莱尔审视着自己的倒影,苍白枯瘦的脸,两颊凹陷,彷如脱水干尸。眼球慢慢上翻,傲慢地、恍惚地露出眼白,直到他能够直观地欣赏自己的异常。难怪这样高,难怪瘦削,他枯草一般的头颅上正缓慢生长出一对粗壮漆黑的弯角。
黑莱尔的嘴唇抖动着,天色渐变昏暗,云变成血红色,像染了血的棉絮一般平铺天迹。天空中浮动的红色血沫被无形的手搅动,形成漩涡,而在那天外世界,巨腕触手无声垂下。它们来了……它们已经繁育了信徒——
“啊!!!啊啊啊啊!!!”
黑莱尔在绝望的冲击中痛苦地呻吟,浑身剧痛无比,四肢内都是骨头被搅碎断片插入肌肉的错觉。那一瞬间,他从荒诞的世界短暂醒了过来,黑色头发的男人埋头在他的身下,脑袋猛烈地起伏,流水线上活塞运动的机器都没有他努力勤奋。
下一秒,他又坠入癫狂。人满为患的机场里,痴狂的人流携卷他向前,冲入停机坪,向天空降下的外星巨兽朝拜。他们磕头磕到头破血流……疯了的人是他,还是苏客?
他看到苏客雅利安人特有的苍白皮肤蠕动着,面孔逐渐开裂,那些血红的触腕染着苏客的血,在黑莱尔的腹部舔舐。它们钻了进去,它们在产卵!它们找到了一副有趣的器官,对里面储存的基因好奇,于是它们就用邪恶的浆液将立面填满了。黑红的液体撑破了黑莱尔的腹膜,从下体的眼流出来。
那些羊,那些麻木不仁的羊都冷漠戏谑地看着他。那些盘子里的羊肠,那些挂在墙上的羊头,那些躺在血污里抽搐的羊仔……
不。
视线重新聚焦,黑莱尔揪住苏客的衣领,分明看清对方穿着一身乳白色的真丝分体睡衣,躺在他旁边,身体温温的。苏客哼了一声,他被突然吵醒,心里该有多少不悦。他要睁开眼睛把黑莱尔骂一顿。黑莱尔松了口气,他迫切地需要一点来自苏客的温情,一些有序、琐碎的情绪。苏客睁开了一双眼睛,眼神里带着一点纵溺。
苏客睁开了第二双眼睛……
苏客睁开了第三双眼睛……
血红的天空,苏客的脸破开云絮,那些金色的带着竖线的眼瞳癫狂而欣喜地看着地上渺小如蝼蚁的人群。在他的注视之下,那些小人一个个爆裂,变成小红点,数不胜数的红点在地图上扩散开来,形成一片高温预警的红区……
月如白骨,农舍上寂静无声,此夜,连家畜都感受到一股无形压力,纷纷闭目噤声。低矮的灰白色平房在夜空下的草原上,仿佛一只白色绵羊,还未被污染的绵羊。忽然,小屋中爆发出一声惨叫,一个浑身血污的赤裸男人冲出门来,张开双臂,在阴黄黄的月光下宣泄着内心的恐惧。
他抓破了他的脸与躯干,所行之处,留下两道血脚印。他毫无目的地逃向远方,农舍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已没有了活物的气息……
黑山羊沉默注视着,人类受苦癫狂,而古神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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