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盥洗池流入下水道的声音是早晨的痛苦之源。
苏客·黑莱尔含着牙刷站在镜子前,忍受着漩涡流的噪音。镜子中的他眼眶发青,双目泛红,黑褐色的眼仁周围尽是细密交错的毛细血管。
昨晚似乎做了噩梦,可细节却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思绪难以凝聚,不断被流水声卷入地下。
“你的煎蛋糊了,黑莱尔。“
苏客朝卧室的方向低语,没有得到回应。方才那个和他同名的男人还在床周徘徊,现在却消失不见了。纯白色系的卧室里,也没有那个男人留下的气味和痕迹。
苏客漫无目的地在房屋中徘徊着,忘记看钟表便对时间失去了掌握,窗纱后渗透进来的乳白色的光洗涤着他的大脑。房中没有任何人的身影,苏客抹去嘴角的泡沫,呆滞而迟钝地站在落地窗前,窗外似乎是雪野,似乎是反射白光的湖岸。
下一秒,他盯着手中紧握着不放的牙刷,抬起头,发现自己又站在镜子前,水龙头正流个不停。镜子中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苏客抬头去看,仿佛看见了一个面色阴惨的黑莱尔。
“你又在搞什么鬼!“
黑莱尔消失不见了。枯燥的光、声,无味的空气,苏客若有所思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凑近镜子,扒开自己的下眼睑,白眼球上暗红色的毛细血管,像是无数的蚊子幼虫一般蠕动着。水在螺旋管道中形成漩涡的声音,像是一把电钻,正刺入他的耳朵,将血肉削地四处飞溅。
他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水。水是冰冷、粘稠的,拉丝的液体。坠物感将苏客越拉越深,小腹、胸膛被渐渐吞没,他却丝毫没有挣扎的动力。苏客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时大时小的单调噪音在耳边来回轰鸣。即便是他想驱动自己的身体,也丝毫感受不到支配骨骼和肌肉的有力感。苏客环顾四周,除了将他逐渐吞没的液面,感受不到自身的体积和存在。
他一定是被碾碎了,或是说他的意识与流动的粘液融为一体。那些液体渗入了他的皮肤,刺戳着麻木与、几乎失去功能的感受器,流入他的体腔,钻进他的血管,填充他的骨髓。
许久,苏客仅仅眨动了一次眼睛。那饱满的,如同凝聚在叶脉上的巨型露珠一般的液面,已爬上他的眼睑,变成他眼眶中的泪,直至最终没过黑色的睫毛。就像地下水涌入被遗弃的人类文明,将生锈交错的钢筋淹没。
他坠入、坠入、不短坠入。每下沉一厘米,脑海中模糊的记忆就被多清洗一分。他记得自己似乎有个女儿,她时常穿黄色的裙子;他记得有一个模糊的跑动身影,在绿色的软毯上跳跃;他记得一些模糊的光……仅此而已,液体已经流尽了他的大脑。
那些液体是沉重的,开始变得浑浊。黑色的油污从苏客的鼻孔和泪腺中涌出,他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意识。
在深深的水面下,微茫的光照亮了他。他通过这光线观察四周昏暗的环境。他存在于四周,观察着一个残缺不整的男人的遗体。这是一个样貌拼平淡、体型中等的年轻男人,但称之为人,实在是有些勉强了。他的身体被不可明说的力量撕成了碎片,就像是沸水里被绞成了絮状的蛋花,如果不是这带有粘性的液体将肉体的碎屑勉强粘连着,他恐怕已完全难辨人形。
液体流动的声音中,有来自远古的低语正呼唤着苏客。苏客辨别不出声音的源头,那声音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那微弱的光线,像是巡视灯一样徘徊扫动,最后落在苏客身上。已经浑浊的黑褐色眼底被暧昧的黄光照亮了,苏客驱使着无力的眼睑肌肉,将疲软的眼皮艰难地拉起。他与光源遥远地对视,瞬间,周围逐渐明亮起来,粘稠的黑水与漂浮在其中的人体血肉杂质被逐渐照亮。
那些光柱就像是闻到了血味的猎狗,颤动着寻觅苏客的位置,统统向他射来。它们同时灭了,过了一秒又同时亮起。光源开关的力场搅动了四周的液体,苏客的身体在漩涡流中被继续撕扯,他的内脏从破裂的腹腔中淌了出来,仿佛一帘血红的襦裙,在流体中散开。
人最原始的恐惧,恐怕并非对黑暗、抑或是死亡的恐惧,而是被剥离人类文明的恐惧。此刻的苏客,已经忘记了姓名和身份,功能几乎全部丧失的大脑,更是无法理解死亡和希望的概念。他麻木如死尸一般直视着光柱,被更远古高级的文明蔑视着。他的神经开始释放微弱的、断断续续的电流,向已经半死亡的大脑喧嚣着自己的恐惧。这是在广袤与深奥面前,渺小而无助的个体最单纯的恐惧。
那些光柱原来是巨型眼球眼底反射的微光,无数个暗黄色的眼睛正注视着苏客。但苏客的意识却已离开自己的身体,从各个角度平静而狠毒地注视着一具男性残骸。
我是谁?
苏客产生了这疑问,但随之这困惑就消弥了。当混沌天地之间只有你这一只生物的时候,给自我下定义是非常无意义的行为。
那些眼睛变得明亮,像是一个个高功率探照灯烤着苏客,它们争先恐后地想要回答“我是谁”这一问题。它们每眨动一次,世界就会陷入黑暗,再重现光明,眼睑抽动形成的水流,将苏客的残骸冲散,更多的液体涌入了苏客身体的缝隙。他在深水之下溺亡着,呕吐着,越来越多的黑水躺下他痛苦的脸。那些黑液显然是密度更大、自相溶解的液体,在混沌的水中,像是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珍珠。
那些有意识的眼球,通过光线入侵着苏客的意识。它们钻进苏客的骨髓,照射着他的皮肤,将皮肤照得透明,下面橘色如叶脉一般的血管清晰可见。它向苏客输送了一种意识,它叫血管收缩,就真的收缩舒张起来,排挤着组织内所剩不多的血液。它趋势破碎的肉体向躯干靠拢,那些肉块就像苏客飘来,在水中画出血红色的色带。就像圆珠笔溶解在水中一般。
“我是谁?“
苏客再次产生了同样的疑问。他感觉到意识里多了一个主宰在人类的意识之上的、监视着他的存在。因这主宰的支配,他已不再是单纯的人类。他的身体里流窜着混乱而狂妄的思想,许多无法理解的念头,针刺一般扎入他的脑海。
幽暗的黄光不断熄灭、亮起。那些肢体的碎片,在液体流动的穿针引线下,一丝一缕地回归到他的身体。
苏客·黑莱尔再度变得完整,可他逐渐修复的躯体中,多了许多难以形容的介质。苏客自我中尚且清晰的部分,对这些混进来的杂质感到恶心作呕,可那些黑色的粘稠液体,已经钻入了他的骨质当中,形成了他的粘膜、肌肉。
那些光柱一个接着一个地昏暗下去,都钻进了苏客的身体里。苏客的精神又飘到了体外,在黑水之中,看见那些黄光一个接一个地掠夺他的身体。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有半个世纪那样长。一具健康、完美的男性身躯,在黑色粘液的包裹下再生了。苏客看着那个男人,像是脱离卵液的蝌蚪一般,挣脱了巨大液珠,朝空无一物的远处走去。
而苏客的意识仍被困在黑水之中。又或者说,他变成了那些黄澄澄的、没有睫毛、被请黑色眼睑包裹的眼睛。
“我是谁……”
“苏客,我送女儿上学去了。”
男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苏客浑身一抖,发现自己正站在镜子面前,嘴角还挂着牙膏的白沫。日光突然有了温度,不再是单调惨淡的白。水龙头没有关,水流个不停,在下水道里形成空洞的回声。
“知、知道了。”
“你怎么回事,从一大早开始就不像是自己。”
“我……”
苏客伸手摸向挂在盥洗池旁的毛巾,擦干脸胖。颜色沉闷的毛巾覆盖在脸上,忽然像是无数只触手一般紧紧地缠绕着头颅。苏客惊慌地想发出惨叫,可就在此时,那沉寂在体内许久的高高在上的主宰,突然剥夺了他。恐惧、惊慌、连带生物想要存活的欲望一起。
苏客奋力想要和只有一门之隔的黑莱尔求救,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像被浇筑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唔——黑……”
“早餐在冰箱里,自取。”
苏客听见黑莱尔脚步远去的声音。他倒在地上抽搐着,不知过了多久,因缺氧而昏了过去。而盖在脸上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一条毛巾而已。
冰冷的水已漫出盥洗盆,爬下矮柜,朝他袭来。苏客闭着眼,白皙的皮肤下,血管是不自然的青黑色。瓷砖上薄薄的水膜倒映着一张年轻的男人面孔,充满生命力,没有一丝衰老的皱纹。他的身体就像是神造就的一般,毫无凡人的瑕疵。
水面的反射着这个黑白简约风格卫生间中的景象,在咕咕流动的水中,一只黄色的眼睛骤然睁开,寂静凝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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