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也只有你会临时起意,坐上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来这个鬼地方。”
黑莱尔打了个喷嚏,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下巴。但他的抱怨并不是永无止境的,因为旋即有人扔了两个最大号的行李箱给他。黑莱尔只能将两个行李箱在身体前后竖起来挡风,在白茫茫的风雪中伸出胳膊,在机场空无一车的车道上召唤着出租车。
“我可提前预警过北海道的冬天很冷。”
他的同居人苏客紧随其后。苏客显然比黑莱尔明智了不仅一丝半点,穿着加厚款加拿大鹅羽绒服,一手提着随身行李袋,一手牵着同样装备充分的女儿。
“啊秋——”黑莱尔打了个喷嚏,“看吧苏客,这地方没有车,也没有人,我这就买下一航班的票回去。”
“你在那里站着做什么,黑莱尔?”但他回头,只看到苏客一脸无语地用大拇指怼了怼出租车站点的相反方向,“我早就和旅店的老板联系过了,快到这边的会客点来。”
黑莱尔叹息,只能吸着鼻涕跟上苏客的脚步。暴雪初降,飞机艰难降落,机场外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清理,踢不烂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他们在半地下式的停车场里穿过一条漆黑的长廊,在长廊的尽头,一辆善良的灰色巴士正停在那里。
一个戴着棉线帽的日本人小步快速走上前来:“初次见面,请多指教,苏客先生!”
他用带有浓浓日本口音的英语说。
“久等了,跟我一起旅行的这家伙迷路了一阵。这是我的女儿思凝……”
“叔叔好!”
只有1米高的陈思凝用刚在飞机上学会的塑料日语凝仰头说。
“苏客,原来你早就联系好了接机却不早说……”
“因为黑莱尔你一路上都在抱怨,所以我就想见识一下落地以后你有什么能耐能把我们引领到旅馆去了,但很显然你不行。”
“我只是想回到芝加哥,在沙发上盖着毯子看几部网飞电视剧,然后来上点暖呼呼的水果煮红酒迎接圣诞——”
“今年不会有网飞和外送烤鸡了。况且我需要尽快忘掉在印度发生的事情……”
苏客的口中伴随着白雾像是倒豆子一样接连蹦出对黑莱尔的指责。两人不欢而散,一个人坐在巴士的第一排,一个人带着女儿坐在最后一排的联排椅子上。
旅店的主人最后一个上车,揪下帽子对黑莱尔说:“先生,不好意思,第一排不坐人。”
黑莱尔连忙爬向第二排,垮坐着让座椅完全遮挡住自己的身形。他可不想知道苏客正从后方小看着他的窘态。
巴士缓缓启动了,朝着白雪覆盖的宁静小镇驶去。黑莱尔对日本缺乏美好的回忆,他曾在这国家进行过几次调查,还参加了苏珊娜的婚礼,不管精神还是肉体都在这些经历里备受打击。他望向窗外不断向后倒退的景色,在冬季处于休憩的农田被雪完全盖住了,精致的二层小楼时不时出现在视野里,并变得越发频繁。旅店主人在最前面摆着胳膊,带领众人唱起《北国之春》。长途旅行后的倦意袭来,在热闹的歌声中,黑莱尔毫不自知地陷入了沉睡……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身处一座小小的山谷之中。巴士在依山而建的温泉旅店前停下,苏客正站在座椅间的过道里,拍打着他的脸颊。
“我们到了。”
黑莱尔连忙下车想拎行李,却发现服务生已体贴地将行李箱装入推车。推开门的那一刻,户外的冷风裹挟着潮湿的硫磺味水雾扑面而来。他们入住的是既能看到山景、又自带率露天温泉的套房,房间被布置成欢迎游客的模样,成卷的被褥洁白如新,原木下陷方桌纤尘不染。
“哇哦,不得不说你挑旅馆的品味不错,苏客。”
黑莱尔耸肩,毫不在意地将旅行袋扔到搁脚沙发上,在机场的搬运传送带上滚得灰头土脸的袋子霎时破坏了室内的和式美感。陈思凝甩开了苏客的手,麻溜踩下棉鞋扑到柔软的床上。
“那是当然,这间温泉旅店不仅环境清幽,定食也很有特色。最重要的是,性价比非常高。”
苏客自鸣得意地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黑莱尔似乎听到了他脑海里算盘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
“爸爸,我想吃洋果子,还有三文鱼!”
“这些都包含在自助餐里哦。”房间的窗户虽然打开着,房内却无丝毫寒意,几个人脱下防寒用的外衣:“黑莱尔,把行李放进壁橱。”
“哇,这又是什么!”陈思凝像是一颗无序的子弹头在房间里窜来窜去:“能吃吗?”
“思凝,那是线香。等到饭后我们就烧吧……”
“苏客,你倒是来帮个忙。”
“爸爸,看这里有和服,有灰色的,还有粉色的!哪一件才是我的?”
“快点,苏客,你的行李箱太沉了,我要坚持不住了。”
“该死,妈的……”
苏客忙得就像一根竹蜻蜓,用手搓搓就能原地螺旋升天。最后,三个人终于换上浴衣,胡乱给腰上系了个死结倒在床上喘息。
“现在我开始觉得这个房间太小了,苏客。”黑莱尔气喘吁吁地说,“我的膝盖已经是第三次被撞到了,我感觉我的头都能碰到灯罩。”
“嘘——时差的劲儿上来了,黑莱尔,让我先睡一觉……”
然而这时门铃响了,是笑脸盈盈的旅店老板。他捏着本画满卡通图案的宣传册,一边比划一边用简单的英语告诉一家三口,旅店下面的小镇上正在举办迎新庆典。图册上画着小雪人和脸蛋红红的卡通小人,还有一块用来集邮的网格区域。黑莱尔对这种幼稚的集换式游戏毫无兴趣,苏客却两眼放光,倦意一扫而光,背上相机包便催促两个人跟着出门。
两男一孩的奇怪家庭组合,两个父亲是白人,而女儿是亚洲人,走在一起相当引人注目。他们在浴衣外面披上防寒外套保暖,思凝的浴衣长到拖脚,因此被黑莱尔抱着。
雪才停两三个小时,城镇的主干道便已经被清理了出来。他们朝着神社的方向走去,街上人群也逐渐变得密集起来。
“好热闹啊……”黑莱尔将逐渐下滑的思凝往胸口提了提,指着远方向苏客示意,“那是什么?”
红色亭子下的石质方桌上放着圆柱形的木筒。苏客已做了充足的研究,张口便说:“这是用来占卜运势的,求姻缘、求运势都可以。”
三个人闭上眼睛摇动竹筒,内心默念心诚则灵,清脆的坠响不断,一看三根木签已落在桌上。
“上面怎么是数字啊?”
“因为数字对应的纸符要去对面的柜台令。”
苏客是中吉,思凝是大吉,而黑莱尔竟是大凶,这可让人哭笑不得起来。黑莱尔不甘心地想要再占卜一次,苏客就将他的纸条折起,缠绕在红色的绳上。
“你这是做什么?”
“把坏运气缠在上面,神明会保佑你的,别担心。实在不行,以后我们俩一起行动的时候,我的运气可以分你一半。”
“哈哈,没想到你也有唯心主义的时候,苏客。”
“爸爸,你也把我的大吉拿去吧。”
“不了,思凝。”黑莱尔再度把陈思凝抱在胸前,揉了揉女孩的脑袋,“你的运气还是留在小学一年级的期末考试上吧。”
才过了十几分钟,因暴雪而歇业的小摊子便接二连三的再度恢复了营业。尾花泽市人民喜迎新年的热情,可不会被一场暴雪轻易打败。
苏客走近临时搭建的箱式房间,里面是寺庙的纪念品商店。两个巫女打扮的可爱女学生就坐在柜台后面,一个负责收银,一个负责给访客书写神社的御印。玻璃展柜里陈列的是具有神社风格的钢笔和珐琅首饰,苏客并没打算在纪念品店里购买如此贵重的东西,就继续向前参观。小巫女的面前摆放着一个迷你转动货架,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御守。
苏客挑选的时候,撞上小巫女好奇的目光,只见她笑着说:“这位客人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
苏客用简单的日语说,害怕自己不够标准,赶紧学着日本人的样子鞠躬点头。
“哎,我猜对了!您是法国人吗?”
“美国。”
“美国人呀!”
一旁埋头书写御印的女孩也抬起头来打量苏客,语速很快地问:“请问您是来尾花泽市做什么的?”
“和家人一起……”苏客一时之间想不起旅游该怎么说,就干脆举起了胸口的照相机。他又突然想起了旅馆老板给的宣传册,立马从冲锋衣的口袋里掏出来,在女孩子面前展开。女孩们从柜台后起身,这册子显然她们也见过许多次了,熟练地翻到了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红色屋檐的房子,向苏客示意他们正身处在此。
“新年的集会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哦,请您务必尝尝看。”
苏客笑着点头,指了指两个女孩,磕磕绊绊地问:“你们两个,在这里兼职?”
“哈哈,我们两个从小就是巫女呢!”看起来更年长的女孩捋捋粗黑的辫子:“现在放寒假,我们就来给家里帮忙了。”
“神社是你们家的?”
“嗯,日本的神社是私有的。我们家族历代都负责管理这间神社,里面供奉的是负责保佑探险与战斗的神,很灵的哦。”
“哇哦!”苏客震惊地感叹道。就在此时,一阵寒意从门口袭来,一个高大的美国男人抱着孩子走了进来:“你在这里啊,苏客!”
“好冷,快把门关起来。”
“是您的家人吗?”女孩子们一眼就注意到了苏客和黑莱尔极度相似的外貌。
“是。”苏客不打算解释太多,耸耸肩算是认可了她们的说法。
黑莱尔不知道从哪里买到了关东煮。思凝正捧在手里,喜欢的就自己吃掉,不喜欢的就尝上一口然后塞进黑莱尔的嘴里,黑莱尔正被烫得哈嘶哈嘶。
“快出来,外面有好吃的。”
黑莱尔走到柜台前,朝两个女孩笑了笑。女孩子们害羞地脸红起来,不住地打量着苏客和黑莱尔的组合。陈思凝讨厌吃萝卜,又想塞给黑莱尔,黑莱尔连忙转了个身将思凝的手挪到苏客面前:“给爸爸,给他吃。”
这世上极少有比冬日里吃一口热乎乎的炖萝卜更幸福的事。苏客给三人买了御守,告别姐妹俩朝神社中的露天摊走去。他一眼就看到了黑莱尔买关东煮的地方,隔壁还有卖棉花糖、吊钟烧与章鱼烧的。
“好好闻的味道,我的肚子都跟着饿了……”
“苏客,每样都尝一点吧!”
“可是到了六点旅馆就会供应定食,我还是想留着肚子到那个时候……”
“只是些小吃而已,没问题的!”
即便是苏客想要坚持自己的立场,也无法拒绝黑莱尔和思凝不断塞进来的食物。吊钟烧的面皮饼壳酥脆,内部的红豆沙内馅绵软如云朵;章鱼烧的口感更水丰富,一口下去不光有爽脆的卷心菜碎,还有弹牙的章鱼。
苏客抓不住黑莱尔的行踪,干脆就与他们俩在集市上走散了。他这下可以展开景点宣传册,好好地打卡收集印章了。尾花泽市的人民都相当好客热情,拉着苏客介绍当地的风俗,语言沟通不清楚的时候,就用手比划,苏客甚至发现他们为了接待美国的游客而专门学习了销售相关的词组。
时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傍晚,从神社所处的山上看去,整个城镇都沐浴在夕阳的金辉中,雪粉使得街道与屋脊都熠熠发光。苏客赶在神社关门前来到肃穆宁静的神殿,神社内的阴翳隔绝了外面热闹的庆典声。他想这也许就是神的结界,苏客接触过许多非传统意义上的神,那些神大多都是缄默、无序、无仁慈的。而日本神社中的神亲民又安宁。苏客将几枚零钱扔进募捐箱中,双手合十,祈祷着家人的平安。
走出神社时,就奇妙地和黑莱尔与思凝汇合了。黑莱尔的脸颊上还有酱汁污渍,思凝抱着一只和她身形差不多大的玩具熊。
“里面是什么?”
“是祈祷的地方。”
“可以参观慢?”
“已经到了关门的时候了,真是不巧。看来你们吃了不少。”苏客拾起黑莱尔的围巾角,替他擦了嘴。
“好可惜啊……不过幸好我和思凝也吃了不少好东西,是吧,思凝?”
“嗯!”
“这只玩具熊是哪里来的?”
“那边有打气枪的摊子,爸爸帮我赢的。”
“这可太耍赖皮了,黑莱尔,况且思凝……我们没办法把这么大的玩具熊带回美国去……”
“就当是思凝的新年礼物吧,苏客。”黑莱尔帮思凝把玩具熊抗在肩上,朝苏客甩了甩头:“该回去了,我还留了三分之二的胃用来体验你说的定食有多好吃呢!”
“当然是……玉盘珍馐级别的……”
三人走在回旅馆的小路上,雪开始融化了,不仅脚下经常打滑,气温也下降得厉害。黑莱尔和苏客都克制不住哆嗦起来,不过幸好旅馆就在眼前,三人立马钻进温暖的客房,又是那股熟悉的硫磺的味道。
晚餐料理已摆放在了桌上,着实十分丰盛。除了船型的生鱼片与寿司套餐外,还有盖饭和精致的日式甜点。
他们脱掉被寒风侵透的外套,迫不及待地坐在桌前。苏客仍不忘介绍:“我的是鹅肝盖饭,黑莱尔是鳗鱼,思凝喜欢甜味的,所以我选了亲子盖饭。”
“啊……光是看着我就又饿了!”
黑莱尔以不标准的姿势捏着筷子,端起饭碗便往嘴边送。旅馆提供的高端料理与新年祭集市上的路边美食又是两种味道,口味上少了刺激与浓重,却有一种高雅的甘味,让人吃完之后有一种灵魂都得以升华的感觉。
刺身更是鲜美,三文鱼的泛着橘红的色泽,脂肪的纹路如此诱人,纳入口中感觉还没来得及咀嚼便融化了,与刺身酱油在口中形成了微妙的口感。
苏客唯独不太满意的是过腻的甜品,不过与微苦的抹茶中和,还是能够每个口味都尝上一口。
饭后,摇动铃铛,没过一会儿便有服务生来悄然无声地收拾了残羹剩饭。三个人挺着鼓鼓的肚子倒在低矮的床上,根本没有力气动弹。思凝已经半张着嘴睡着过去,这一下午的游玩消耗光了小孩子的体力。苏客将她抱到了隔壁的房间,盖好被子后,回到黑莱尔身边打开了电视。
电视上播放着他们看不懂的晚间综艺,几个人主持人正在观看一段路人采访的VCR。苏客靠在黑莱尔肩上,有些犯困,但并不打算就此睡去。如果浪费了在尾花泽市的美妙夜晚,他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嘿嘿……苏客……”黑莱尔想起来了什么,支撑起身子,对苏客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这里的旅馆有没有那种付费频道啊……”
“什么?”
“日本可是成人电影的发源地哎……”
“黑莱尔,我以为你平时在流媒体上已经看得足够多了。”
“倒也是……”黑莱尔再度无力地陷入柔软的床,口齿不清地说:“但很值得吐槽的是,日本的片子都打了马赛克。”
“你对于成人电影的见解倒是不必与我分享。”
“你什么时候能发明去马赛克的技术,苏客?”
“那是不可逆转的,黑莱尔。就像是我把你的老二砍掉,它没办法再自己长出来一样。”
“可不能这么说,借助一些神秘力量还是可以的。所以苏客你得动动你的聪明脑子,你能造福这世上的几十亿人啊!”
苏客没有挖苦黑莱尔,而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说不定借助大数据和图像替换技术,真的可以实现……”
“不如回美国之后我们就以这个为项目成立一个公司吧,可以把这项技术卖给美国政府!”
“好让总统可以在他的白宫办公室里看无码的岛国小电影吗?”
两个人捧腹大笑起来。苏客用小腿蹬了蹬黑莱尔。
“干嘛?”
“我们去泡澡吧?”
“对哦!重头戏!我怎么会忘了……”
两个人慢吞吞地起身,相互扶持着朝户外的阳台走去。
“日本人是怎么泡澡的来着……”
“现洗干净……嗝、再跳进去……”
“我们吃得这么饱不会晕倒吧……”
苏客笨手笨脚地替黑莱尔解开腰带,两个人脱下浴衣,背对背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搓背。对外国文化产生的敬畏心使他们无比认真地洗干净身体,再披着浴巾走到阳台。
温泉池子正吐出热气,但一阵夜风还是吹得他们瑟瑟发抖。夜静悄悄,这扇窗户对着山峦,人赤身裸体面对着自然,内心有一种原始的宁静,没有丝毫的羞耻和杂念。
苏客呼吸着带有植物气息的空气,而黑莱尔则在热水与冷风之间上下挣扎不断。
“苏……苏客……快下来啊!唔、呜呼!好烫!”
苏客将两条小腿放入水中,适应了水温之后,才将整个身体投入温泉。水波声、蒸汽与香薰的味道令人产生幸福感,黑莱尔凑过来,下巴还埋在水里,亲了亲苏客的鼻尖。
“我很幸福,谢谢你计划的这一切,苏客。”
“你们能开心我就满足了。”
苏客在水下摸索着黑莱尔,他们在出水口另一端温度最低的水域坐下,这时,天空又开始降下小雪。
“好浪漫啊……”黑莱尔仰头看着雪粉降下,溶于水雾之中,不禁感叹:“要是这时候能有口冰镇的啤酒就更好了。”
他与苏客随即对视,两人沉默了片刻,瞬间异口同声道:“你去。”
“猜拳吧……”
十秒后,黑莱尔不情不愿地从热水中站起身,一路小跑着拖着水迹冲回客房的小冰箱里取出啤酒,顺道拎上了在集市买的清酒和零食,然后重新跳回水中。
“啤酒还是清酒?”
“从清酒开始吧。”
“新年快乐!”
“还没到圣诞呢,黑莱尔。”
两人捧杯,一饮而尽。
“明天是什么活动?”
“去动物园或者博物馆,选一个?”
“还是动物园吧,思凝在博物馆会吵着要回家的。”
“冬天的动物……都不太精神吧?”
黑莱尔想了想,狗熊、老虎、松鼠都要冬眠,鸟儿也会飞去温暖的南方。苏客抿着酒杯笑了。已经记不起两人有多久没有进行过如此稀疏平常却幸福甘甜的谈话。
日本酒有一点烧喉咙,并且并不解渴。黑莱尔抠开一罐啤酒畅饮起来,冰凉的酒珠沿着他的唇角流向胸膛,最后溶进乳白色的温泉水中。
“味道怎么样?”
“朝日啤酒,倒是挺苦的呢!我果然还是喜欢偏甜的德国啤酒!”
“那明年的冬天,我们就去德国度假吧。”
“不要,柏林的冬天太萧条了,让人觉得像是回到了二战时期。”
“我们可以选择法兰克福,或者说是南部的小镇,那里可以滑雪……”
“嗯……”黑莱尔嘿嘿地笑了起来:“德国红灯区是合法营业的吧?”
苏客双手虚握朝黑莱尔的脸上挤出水花,黑莱尔被喷醒了,不再胡言乱语。
两人在水中泡了半个小时左右,有一点头晕,便赤身裸体地坐在水池旁边,竟然丝毫不觉得冷。皮肤像是婴儿一般光滑,透着淡淡的红润。他们温存了一会儿,做着夫夫之间的事情,过了十来分钟,就又冷得要钻入水中。苏客坐在黑莱尔的膝盖上,沉默地起伏着。
后来他们俩甚至困得没有吹干头发,爬上床便睡着了。
翌日,是饥饿感唤醒了苏客。他把脸埋在枕头里,留恋不舍地哼了两声,蠕动前进的脚趾碰到了温热的肢体,大约是黑莱尔的小腿。他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隙,刺眼的日光又让他将眼睛合上了。苏客在半睡不醒的状态中又躺了会儿,随即就像屁股着火了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
“黑莱尔!”
黑莱尔被苏客的大叫惊醒了,浑身一抖,痛苦地捂住了心脏。“不要啊……你比Iphone闹钟还可怕……”
“快看看都几点了!”苏客捡起一件套头衫,狼狈地冲进卫生间。“糟糕了,今天只能去三个景点了!”
“三个……什么?”黑莱尔肆意在床上翻滚:“不是来度假的吗,为什么日程安排这么紧?”
“我要把印章都收集满!”苏客叼着牙刷从卫生间探出头来,催促黑莱尔。“快去叫思凝起床,她一定饿坏了。”
“思凝早上八点的时候就下楼去和老板娘吃饭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离开之前来我的床边,揪我的腿毛把我揪醒了……”黑莱尔打了个哈欠,似乎并不打算起床。
“噢——我真是太马虎了,本来应该睡前定个闹钟的!”
“其实你定了。”黑莱尔恨得牙根痒痒。“可是你根本没醒。苏客,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这样徒劳的抗争有意义吗,被吵醒的只有我而已。思凝离开之后,我又按掉了你的十二个闹钟。”
“还有这种事?嘿嘿……”苏客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再继续催促黑莱尔。他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件墨绿色的毛衣,这本属于黑莱尔,但借来穿穿也无妨。平安夜已经到了,就应该有些圣诞的气氛。
“今天是什么计划?”
“首先去一家市中心的中古店,听说那里能淘到不少日本古代的玩意儿;从中古店出发步行二十分钟,有一家点评分数很高的下午茶,水果千层是一绝;最后去市立美术馆一趟,我最近在进行有关日本地方神的研究,那里展出的古代画能给我许多线索……最后再去商场挑选点圣诞礼物。不过看在你睡眠不足的份上,可以适当删减一些……”
“我们能不能直接进行最后一项?”黑莱尔建议:“我答应了思凝要给她买新的游戏机。“
“好吧……”苏客无奈地妥协,将为黑莱尔挑选好的衣服扔到床上。
他们在楼下找到了思凝。她正在跟旅店的老板娘学习织毛线袜子。“等我织好了,圣诞老人就会把礼物放进来。”思凝已经是个成熟又实际的女孩了,“他一定会送我一台任天堂游戏机的,你说是吗,爸爸?”
“是——”黑莱尔揉了揉思凝的头,“我们要出门一趟,女儿就暂时麻烦您照顾了。”跟旅店老板嘱咐了房屋清扫后,便和苏客走入了日本冬天的白雪当中。
路边少有行人,偶尔缓缓驶过一辆私家车。黑莱尔将围巾拉下一道缝隙,一边吐出白雾,一边问:“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去市中心吧?”
“当然了,乘公交车,就在这等。”
“那么,我们就等一会儿吧。”
马路上横穿过一只开心的小狗。它显然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贱贱地看着黑莱尔。黑莱尔与它对视,它就像是感到危机一般躲开了;可黑莱尔一旦跳开视线,它又要好奇地凑过来。
“苏客,你看,是柴犬。”
“这种日本田园犬在美国卖得可是很贵呢!”
“苏客,你看它在路灯下面尿尿哎……”
“……”
“苏客,公交车多久一辆,怎么还没来?”
“三十分钟,我们也许刚刚错过了一辆。”
“……”
两人没在冰天雪地里冻成冰棍,得多些老板娘提供的一保温瓶热咖啡。公交车缓缓驶来时,他们已迫不及待了,没想到车门打开,第一个跳上车的居然是那只小黄狗。
“中午好啊,小憨!”
苏客听见公交车司机竟然在和那只狗打招呼,震惊地竟然忘记投币。
“这是……”
“啊,它是这一片居民养的狗。每天会坐公交去市中心找朋友玩。”
“好……好厉害……”
公交车缓缓启动,苏客在颠簸中找到双人座位与黑莱尔坐下。窗外被白雪覆盖的小屋不断向后退去,建筑物逐渐变得高挺,日本气氛也逐渐被彩灯和欧美店铺的招牌取代了。
“这不都是在芝加哥也能看到的牌子嘛……”
“是哦,感谢贸易全球化。”
有较高自我管理意识的狗子在公园站下了车,奔向被白雪覆盖的草地。苏客和黑莱尔又坐了两站,在购物中心下车了。尾花泽市最大的购物中心同他俩曾在纽约与东京去过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黑莱尔刚走入正门,并没直奔信息台,而是被一股甜甜的香气勾引到了地下一层。
“肚子又饿了!”
“思凝还在等着我们……”
“哇,好多试吃啊!”黑莱尔已经将竹轮蛋糕用牙签塞入口中:“麻烦帮我包三个,谢谢!”
“我不喜欢在外面试吃,就不必了……”苏客谢绝了试吃推广,追上黑莱尔:“我从没设想过你是这种人……简直像是第一次游学的男大学生一样。”
“毕竟平时经历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黑莱尔朝苏客扮了个鬼脸,“当然要借着这个几乎好好洗涤心灵了。无忧无虑地享受美食不需要担忧暴食古神之类的……泡在温泉里也不用担心水下有注视着我们的眼睛之类的……”
“可不要太早就下这种定论,黑莱尔,你知道我们可是有柯南体质的人。”
“柯南体质?”黑莱尔又买了一盒昂贵又精致的日本点心,也不知道他是打算自己吃还是带回美国送人。
“我们走到哪里,灵异事件就会跟到哪里。”
“别胡说,我倒是无所谓,但是不想祸害友善的尾花泽市居民。”
“黑莱尔,你看前面的管灯是不是刚刚忽然闪了两下。”
黑莱尔抱着满怀的食物转身便走,从地下一层升到二层,走进了任天堂商店。色彩鲜艳的店面墙壁上装饰着几个有名的游戏角色,五六个小孩在商店里跑来跑去。这是黑莱尔不了解的世界,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电子游戏白痴,尽管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他现在必须向苏客求助。
“苏客……你还记得思凝想要的是?”
苏客已经走到货架前取下了一大盒电子产品。
“好吧,我就知道你会把一切都计划稳妥的……”
“看来以后在我和思凝打游戏的时候,黑莱尔老爸要被排除在外咯。”
黑莱尔扁了扁嘴,无话可说。他们在感恩节提前歇业前终于抢购到了新款游戏机,离开购物中心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装饰着街道的小彩灯发出朦胧的光,纷纷汇聚向广场中央的圣诞树。
黑莱尔一臂夹着游戏机,一臂搂着苏客,左顾右盼后快速穿越马路来到了广场。他们分掉了保温杯里的最后一点热咖啡,坐在长椅上。面前有情侣携手踉踉跄跄地滑冰,一家人拎着大包小卷的购物袋在欢声笑语中路过。
“好真实。”苏客吸了吸冻红的鼻尖,笑着对黑莱尔说:“突然不想再接任何调查委托了,也不想再接触那个世界了。我想过平静地生活,和你还有思凝一起。每天琢磨要吃些什么好,到了节日的时候就赶着打折买些好东西,有很多时间,就像现在这样,等待太阳慢慢落山。”
“但是过上两天想要探险的野心就又该催促你动身了吧?”
“哈哈……黑莱尔,你说的一点不错。果然你永远是最懂我的。”
黑莱尔看向街道的尽头。“巴士来了,我们该回去了。”
他们坐上公交车,驶来两站,那条叫做小憨的狗居然又出现了。它笔直走向一个座位,跳上去稳稳地坐下,仿佛个人一样欣赏着窗外的风景。苏客想,狗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今天的雪真厚、公园的土堆下面埋了易拉罐?
他和黑莱尔下车之后,像是变态一样尾行着狗,竟然一路跟回了温泉旅店。思凝和旅店的老板居然正站在门口,思凝捏着毛线袜子,老板将双手插在围裙的口袋里。
“哟,小憨,你是不是把迷路的客人领上山来啦?”
“什么?原来这是您家的狗?”
黑莱尔忙把礼物藏到身后。
“是啊,它的好朋友是一只萨摩耶呢,为此明天都坐车去看它。”
“好,好深情的狗啊……”
小憨对人类的赞美充耳不闻,径直走进了自己的狗舍干饭去了。黑莱尔相信它是听得懂的,这大概就是作为狗的傲慢。
“今晚是平安夜,大家就一起吃吧。我老婆做了寿喜锅哦,别的不敢说,我保证在尾花泽市地区她的手艺可是一绝!”
没什么比浑身凉透的时候吃上一口热乎乎的豆腐更幸福了。黑莱尔吃得哈嘶哈嘶,苏客跟老板喝啤酒。略有些甜腻的肉裹上生鸡蛋液后,口感充满了层次感,绵柔又不会遮挡住高档和牛原有的鲜美。
酒过三巡,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少许红晕。
“你们两个美国人,倒不是很典型嘛。”
“哈哈……十分抱歉,我们俩都有犯罪记录,做不了太平洋警察了。”
“噢!这么说我可要怕怕了!”
“不必担忧,并不是对人犯罪……”苏客打了个酒嗝,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戳了戳黑莱尔。“这个家伙,在中国错杀过当地的珍稀保护动物。”
“别呀……那可是为了保命情非得已!”
“哈哈,看来二位有相当丰富的生活经历呢!”
“可不,经常需要许久才能忘掉。”
苏客倒在榻榻米上,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黑莱尔还在和老板哈哈大笑。他可能睡了五分钟,又可能是整整一个小时。再醒来的时候,黑莱尔已经变得十分亢奋,但眼神中却闪烁着理智的光芒,令人害怕。
苏客坐了起来,感觉肚子里尚有空间,再度点燃了瓦斯炉,给自己涮了些牛肉片。他们漫无目的地盯着电视机,等待跨入圣诞节那刻的到来。
“思凝已经睡了……”黑莱尔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该给她的袜子里塞礼物了。”
“你的游戏机会撑坏她做的袜子的……”
黑莱尔像是没听见苏客说话一样,继续像房间蹒跚走去。苏客摆了摆手,又开了一罐啤酒,和老板碰杯。
“感谢您的招待!”
“哈哈,实在是客气,希望你们明年再来。”
“明年的目的地是毛里求斯!!”
苏客灌下一大口啤酒,兴奋地高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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